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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克《天人五衰》(四) | 长篇科幻连载

王克 不存在科幻 2020-08-1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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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克《天人五衰》

晚上好!

今天更新王克的长篇,《天人五衰》4话。

【前情提要】

因为抓鱼而误入地下世界的小强,又因为鱼,和经营动物黑市的罗冶成为朋友。罗冶希望小强告别往日生活,加入他的组织。小强犹豫不决。

回到地面,小强和阿溜的关系迅速恶化。在收到罗冶赠送的变异怪猫后,小强推开阿溜的房门,让怪猫爬向熟睡的阿溜……

回到桑桑猫的生日派对现场。宽彧执着地追问“阿溜的结局”,强哥回避不答。桑桑猫似乎察觉到真相,情绪低落。在气氛逐渐凝固时,骄横女孩竹筱发话,为强哥解围,也开始述说她的故事。

| 王克 | 剪辑师,喜欢躲在静谧的暗夜,透过时间线冒充笨拙的上帝。 

天人五衰

三 琥珀谜图(一) 

全文约3600字,预计阅读时间7分钟。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,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,随时回传。


明知生命将尽时,绝望是件幸福的事儿。心存希望,往往只有无尽的痛苦。

绝望的人,心处缥缈虚无,也就不再掰着指头细数剩余的年月,只顾及时行乐。

选择希望的人,轻则自寻烦恼,郁郁寡欢,甚者更听信于不着调的怪异传说,妄想奇迹的出现,让自己活过三十岁……

那样的人坚信,只有活着才是幸福。

真是人越拼命追寻,生命越显得卑微!

比如竹文霖。


和许多蛋壳城的少女一样,我妈黎莉潇在十四岁那年嫁给了同岁的竹文霖,十五岁那年生下了我。从我记事起,竹文霖就甚少展露笑容。他从不让我叫爸,只许我直呼其名。他说,我们像朋友那般相处,淡化情感牵绊,人走时,感觉清爽。

于是,我的朋友竹文霖,几乎从不在他的生日派对上出现。想必是,他不希望我和黎莉潇见证他逐渐凝成琥珀,那过程叫人心碎。

伤感,对谁都没好处。

在我十一岁那年夏天,他还是走了。

不是结结实实的死亡,是莫名地消失,在一个最不可能发生的地方。

直到今天,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。

那个地方,叫琥珀纪念馆。

竹文霖出现在琥珀纪念馆,本身就是一件虚妄的事情。黎莉潇说,竹文霖他爸倒地包浆时,刚满十岁的他哭着喊着不撒手,粘液沾了一身,洗了好多天也刷不掉。

自那以后,竹文霖就对琥珀敬而远之。

那天刚下过雨。

正当我在沉浸式游戏中,被吐着腐蚀唾液的竹节怪追得心烦意燥,电话响了。

“竹文霖先生,他不见了。”电话那头的人说。他听上去很年轻,像是故意压低嗓门儿的告密者,我甚至能听见紧张所致的噗噗心跳。为了把我骗出去单独待一会儿,喝一杯咖啡、吃两球黑巧克力雪糕,光明广场的男孩们热衷这种无聊的把戏。通常我乐在其中,但这回的谎言听得我直翻白眼。

“我们是达达坊的琥珀博物馆,麻烦你来一趟,竹小姐。”他补充道。

事情变得有趣起来。

琥珀博物馆?这个新鲜,还是头一回有男孩忽悠我去那种地方,他竟然用竹文霖来作话头,看来真的不了解我——会是谁呢?

我本想多试探一点口风,但他已经把通话切断。


达达坊可能是城中最糟糕的地方。在高楼和环城立交的阴影之下,顽强地蹲着一堆看似随时要被推倒的小房子。这里临海,夜幕降临时,退潮的波浪声和湿气随风袭来,让人感觉粘乎乎的。

走在湿漉漉的下坡路,我感到些许后悔。为了这场匿名约会,我换上了连衣短裙,饥渴的蚊子追着双腿嗡嗡作祟。

那会儿的我究竟想什么呢?吸引我的,到底是电话中人,还是那个奇怪的理由?

琥珀博物馆的入口在小巷子尽头。如今回想,别说竹文霖,我认识的人里没有谁会主动踏足那地方。钻过一个比我高不了多少的门洞,我看见黎莉潇就站在那儿。

我的心顿时凉下来。

她看上去忧心忡忡,正和一个光头警探低语着什么。见我出现,她也吃了一惊。

你不小了,是时候面对这些事情了,她搂着我说。

这座低矮的博物馆有着半弧形的屋顶,既向上升起,也对内下沉。半透明的天花板泛着低饱和度的粉红光,以几乎可以忽略的速度跳动着。站在厅中央,我仿佛置身于史前巨兽的心房。

今天下午,竹文霖走进密闭的里间,随后失踪;这样的失踪案每隔几年就发生一宗,失踪者无一归来,请做好心理准备。光头警探不以为然地说完,踢踏着人字拖鞋出去了。

黎莉潇仍追问细节,举止不失优雅。

我却心如止水。走近墙壁,感应系统被激活,墙面浮现细碎的方形马赛克,伸手触碰,它们随即崩塌,现出幕后展品。

那是一组琥珀:男人和女人的头、结实的胸部、浑圆的乳房、粗直的阳具、娇嫩的阴部,全都裹在被精细抛光过的琥珀中。在柔和的光线下,这一幕温暖又诡异。我看得出神,甚至没有留意走近身后的人。

你是竹文霖先生的女儿吧,他说道。

我转身看去,刚被激起的惊慌平复下来。他有一双小狗的眼睛,说话间眯成曲线。

我问,是你给我电话的?

他点点头,蓬松的卷发调皮地跳动。

我又问,竹文霖经常来这里?

他还是点头。

我继续问,这儿有什么吸引他的?

蓬蓬头把脸撇向一旁,我便跟着他拐进一道小门。

我们步入一个椭圆形的房间。如光头警探所说,这是个标准的密闭空间,与外界相连的只有一堵矮门,房间中央有一只可以放平的灰色皮椅。

蓬蓬头男孩叫方其逊。他指着皮椅说,竹文霖先生经常躺在这儿,体验琥珀谜图。

我问,今天也是?

方其逊伤感地说,是的,体验是一项非常私密的活动,开始前房门会紧紧闭合;通常他会待上一个小时,那是脑力和体力的极限,但今天他待了几个小时,直到傍晚还没出来,我们不得不破门闯入,才发现他凭空消失了。

你们?我皱起眉头,想必把他弄紧张了。

噢,是我和老板,他匆忙解释,随即又补充道,竹文霖先生总是很友好,像我爸的感觉。

我愈发感到不是滋味儿,刚建立起来的好感荡然无存。

你不想体验一下么?方其逊问道。

这个愣头青!

我不顾他的挽留,昂首逃离,身后传来方其逊的声音,但我没有听进半个字。冲出门后,我一发不可收拾地哭了出来。


正如光头警探所说,竹文霖再也没有回家。黎莉潇接手了他的知觉交互社。早几年她曾是有名的知觉主播,在婚后才渐渐疏离工作,淡出圈子。对这项买卖,她成竹在胸。

然而隔行如隔山,如同你很会做菜,不代表就一定能经营好餐厅。

果然,在随后几年里,黎莉潇接连在新项目的开发决策上栽跟头,曾经忠心耿耿的股东也相继动摇信心,并最终遗弃了我们。为了维系生计,在我十四岁那年的情人节前夕,黎莉潇不得不卖掉竹文霖曾视作心头宝贝的东山路新鲜感俱乐部。

昔日访客络绎不绝的宅子变得门可罗雀,簇拥我周围的狂蜂浪蝶大都销声匿迹。黎莉潇开始为另一件她曾觉得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发愁——我的婚姻。

在那些宁静的午后,当她喝着降价处理的咖啡,试图在昔日的社交圈里给我找寻丈夫时,我总是不厌其烦。

看着我毫不领情的白眼,她哀怨地说,筱,我都二十九岁了,下次生日很可能就是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,我还图什么呢?还不是因为放不下你。说着,两行泪沿光洁的脸庞淌下。

我越来越无法忍受整天和黎莉潇共处一室。

很快,生活出现转机。初夏的时候,我找到第一份工作,知觉主播,尤其是一对一的连线陌生人。虽然这也是托黎莉潇的帮忙,才得到的机会,但我欣然接受。

工作地点恰恰是东山路新鲜感俱乐部。小时候我很厌恶这个听上去就十分暧昧的地方。

第一次来的时候,我在街角撞见一坨蠕动的毛团,走近一看,是只流浪猫,叉开的尾巴正死死钳住一只血淋淋的老鼠,猫仰着脸,舔着血,煞是享受。这副恐怖景象成了我的童年梦魇。

如今每天,我在俱乐部一泡就是十几个小时,虽然每次结束连线,总感觉气血上涌,脑袋边缘随时要炸裂似的难受,但比起收听黎莉潇的呜咽,头痛让我无拘无束。


人活着,为丁点儿难得的舒坦,总要付出代价。

在连线的空间里,影像是模糊的,就像走进一个既下着雪又刮着风,还艳阳高照的房间。一对一连线时,房间里总会出现一个游离在焦点之外的人影,由小珠子或小方块儿组成,时而站着,时而坐着,时而蹲着。我们都不发声,但我总能听见对方的话。话语内容无非是他们于时间或爱人的眷恋、感伤,有时候对方会蹦出一些生僻的话,诸如无尽的业务,替代品什么的。每当那时,耳膜会传来强烈的轰鸣,震颤过后,对方也就草草下线了。

多数时候,他们需要的不是言语。

当我下意识地发出抚触,组成身影的细小元件会迸裂、绽放,甚至散漫整个房间,然后慢慢地重回原样。那时我的双手会传来细润如流水的温热。

连线对象的信息是保密的。尽管他们的成像结构每次都不同,但过了一阵子,我还是逐渐认出其中一位。每次与他连线,我总获得一种莫名的熟悉感。在房间里,声音没有性别的痕迹,我却认定,那是个男孩。

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,他说。

在这里,引导的人应该是我,你是知道的,我说。

难道你不想试着改变吗?

改变的结局往往不会很好。

看来你还是没有放下……

放下什么?

竹文霖的消失。他的影子从头到脚,徐徐裂开,消散。

我眼前一黑,手心传来彻骨的冰冷。

他消失了一阵子,直到初秋时节,才又一次出现。这回他迟迟没有发话,只是戏谑般地绕着我转圈,每转一圈,身影就从方块儿变成圆珠,尔后回到方块儿。

我终于不耐烦了。

 

你是谁?

你真的忘了吗?

别绕关子了!

我没有……

你怎么知道竹文霖的?

那天临走时,我对你说,我们会再见的。

 

我陷入沉默。他向我走来,抓住我的手。掌心传来一股滚烫。刹那间,所有事物变得清晰,除了他的脸,依旧闪现厚实的噪点。他拉着我冲出房间,落在一道斜坡上。我们向上奔跑,穿过丛生的荆棘。尖刺划破皮肉,我却毫无痛感,只见眼前人的蓬松卷发起伏不止。

我们在山道边缘停下。山下风吹麦浪,原野中立着一棵干枯高树,在那里身披黑袍的人来回穿行。说“他们”是人,也不尽其实。黑袍只及腰,袒露着银光锃亮的细长双腿。身边的男孩指引我看向原野一处,黑袍人正举起工具放射闪光,将一个尚未完成包浆的人切割成两半。

我的心似乎被溅出的黏液包裹,惊奇、愤怒、伤心、恐惧统统被锁住,不得宣泄,眼球深处传来剧痛,眼前一切顷刻间落入脉冲裂缝,化作虚有……

我们回到了房间。惊魂过后,我想起黎莉潇说过知觉交互系统的保护机制,会在遭受黑客攻击时强力退出,以保护连线主播的大脑不至烧坏。


你为什么要黑我们的系统?

对不起,我也不想这样……

你到底想干什么?


他沉默良久,才又发来一条信息。

 

竹小姐,请再来一次琥珀博物馆吧!


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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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 | 康尽欢

题图 | 电视剧《环形世界》(2020)截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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